專欄
時間有限
,但永遠足夠
15日
2019年11月
專欄
黑白分明 《藝文青》

說到中學生活,很多人都會說起當年的「曾經風光」。但自身的榮譽畢竟不是共同回憶,我的中學回憶假如值得書寫,牽涉權力鬥爭的「這一件事」定必榜上有名。

那年我中六,創校校長退休,新校長走馬上任。多年來,母校校風自由、民主,同時重視學生意見,師生之間幾乎沒有秘密。新校長上任不久,傳言深得民心的副校長即將調任另一屬會中學,一時間謠言四起。副校長是創校資深老師,任教體育科,屢獲政府出色教學獎。同時有傳老師分黨分派,新校長為了鞏固權力,不斷籠絡新任老師。以上形勢,高中學生幾乎人人皆知。副校長被校隊成員連番追問,但欲言又止,事情又再明確了幾分。

記憶模糊,但不包括那天。清晰記得是下雨的午後。一群低年級學生發起默站,雨點紛飛,校服濕透,沒有人高叫口號,但人人都知他們為副校長打抱不平,希望校長收回成命。中七學生忙於準備預科試,校內的重要學生職位,包括學生會、領袖生、社長、輔導生長都是中六學生擔任。副校長沒有教過我,但他頗得人緣,中六生蠢蠢欲動,那場雨中默站的景象瞬間燃燒了很多無法名狀的情緒。第二天午飯期間,領袖生本應駐守不同班別,但中六級生發起活動,人人嚮應,我和同級一眾「學生領袖」率眾包圍了教職員室,逼令校長解釋此事。新來的校長大概無法想像事情發展至斯,也難以預計學生這樣剛烈、說到做到,推門出來一刻,一臉蒼白、手足無措。主持輔導的老師趕緊上前,著我和另一位輔導長到樓梯商談。短短十分鐘,我們表達失望,同時不明白為什麼輔導老師也為校長護航,是否因為爭權而失去自己。她流淚,哭得真誠,說自己從來沒變。

別忘了,我們只是未成年的中六生。後來,輔導老師希望我們說服其他領袖生回到所屬班房。再後來,事情不了了之。副校長調任,新校長訂下種種規矩,例如小息在操場打球必須更換體育服、集會時必須穿著校褸等等,希望整頓一直以來的自由放任政策,以學業為本。那年我中六,已是懂事的年齡,但對於人事的爭鬥還是一知半解。一個回校的早上,校門對開馬路的斑馬線重新髹上油漆,好像一切已經敲定,黑白對錯的底蘊也許無從分辨,但分明的顏色已是無法動搖。

那是掙扎的一年。中六生當然不怕什麼事後清算,後來我們依然不滿校長作風,但多年累積的傳統和風氣畢竟也有歷史重量,不可能一下子推倒或淹沒。學校依然重視學生意見,籌備開放日等大型活動,幾乎都有高中生參與決策。一直到我進了大學,才知道當日覺得理所當然的「重視」原來遠遠超過一般的中學。新舊交替,氣氛曖昧,時間不快不慢。到開放日完了,各社正忙於籌備年終的四社話劇大賽。作為黃社副社長的我,因為修文學的關係,劇本的重責就交到我的手上。苦思多日,一股熱血的我最終寫了一場「辦公室爭鬥」的劇本。一眾社員化身辦公室文員,上司下屬的角力,同事之間爾虞我詐,我將副校長一事的無疾而終變成了可見可聽的諷刺。

這是「於禮不合」的舉動。評審是校內老師,校長也在場了,同學說我在玩火。後來,我們一如所料失落了冠軍,我在台下聽著賽果,心裡反而不起半點波瀾。最後,宣布最佳劇本獎,老師靜默半秒,吐出「黃社」兩字。現場響徹了掌聲,我腦海一片空白,被人潮推湧上台。接過了獎,還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感覺。河水湧至,淹沒需時,也常有飄浮之物得以倖免。我在水聲之中走過了中六。

畢業十多年了。副校長也退休了,我們是面書的好友,但只限於互相了解近況。去年,看到他分享香港話劇團《原則》一劇,按下一看,才知道劇情說的正是新校長與副校長的故事,探討香港教育的黑白分明,而編劇正是母校學生。當初的小劇場搬到了大劇場。我在電腦熒幕前心潮起伏,勾起了種種往事。誰能想到,那年種下的因,事到如今還一直上演。歷史,不會線性重複,卻是環環相扣、因果相連。

小時候不明白,斑馬為什麼需要黑白分明。想了很久,也以為一定有什麼意想不到的生物規律。到後來才知道,黑白相間條紋,原來是為了令蒼蠅頭昏目眩,無法近身。很膚淺,卻同時,也很生活的原因。據說其他動物,例如牛、馬穿上黑白斑紋,也有同樣的效果。黑白交集,在顏色是非以外,還大有學問。

原載於《藝文青》vol.3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