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欄
時間有限
,但永遠足夠
15日
2020年01月
專欄
趁我記憶猶新 《藝文青》

十一月中旬理大爆發攻防戰。示威者、警察對峙多時,槍林彈雨、烽煙四起。而封鎖圈外政見不同、意見不合者又是另一種形式的對峙,沒有煙火,但同樣爭持不下。當晚我在新填地街接了兩個素未謀面的年輕人,一男一女,上車後,話匣打開。男的住青衣,女的住屯門,他問我能否先到屯門再出青衣,我說先去青衣才順路,但男生著緊女生安全,我諒解。我問,你們還在讀書嗎?男生說他才中四,女生中六。我有點驚訝,倒後鏡只見到男生模樣,連忙問女同學:「要考文憑試了,學業怎麼辦?」

女同學揚聲說,都無辦法。家人不知情,每次的藉口不外乎溫習、做project一類,男的接口,說他家人知情,所以已經搬走。我心神一恍,車這時上了高速。原來他雙親離異,本來與父親住在何文田,但因為與父親政見不合,多次堅持外出示威終於鬧翻,只得出走。有天回家打算換衣,門鎖竟然換了,他只得寄居在青衣的女朋友家。我一聽,連忙問:「日常生活費怎麼辦?」

他說兼職,在旺角的糖水店打工。放學後工作到晚上十點,星期六、日有時會全日上班,勉強能夠養活自己。言談之間,男同學成熟得令人難以置信,我再問才知道他們晚餐只吃了一塊炸雞排,回家後再看看有沒有下肚的食物。車停在荃灣油站,我問他們需要喝什麼嗎,兩人都推說不必了。回來後我買了兩瓶寶礦力,男生忍不住說女生想要,我笑說好,他們兩人也大聲笑了起來。這是整段車程他們最像中學生的時刻,然後,車上了屯門公路。

從家庭到學業,我幾乎問了七七八八。深夜時分,他們上了一個戴帽的陌生男子的車輛,沿路還要回答一連串的問題。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可以很脆弱,但原來也可以如此伸手可及。到了藍地,從村口駛進去,黑漆漆一片,竟然也走了一段路。我連忙問,平日交通工具會進來嗎?她笑說不會,但習慣了。下車後,女生走得遠了,突然又回頭對男生說:「一切小心。」然後我導航到青衣,因為男生對答太不像中四了,我忍不住問,你和其他朋友知道這場運動是爭取什麼嗎?有什麼意義和理念嗎?他一一道來,對答清晰,而且還願意聆聽我的意見,是一場真正的溝通。

車轉入青衣,他竟然問我,是否常常和年輕人溝通。我說,我年紀大了,和你們有代溝。然後叫他猜我多少歲。

「二十尾吧?」

「哈哈,三十出頭了。」

「放心,仲好後生,肯傾自然就無代溝。」

下車時我問他什麼名字,他說他叫阿樂。我從迴旋處轉出,腦海裡盡是他最後說的這一番話。從前很怕自己在一大堆繁雜的資訊中無從梳理真相,所以我總覺得了解民眾的最好方法是走進其中。他們的訴求是什麼呢?他們是否受人支使呢?他們知不知道爭取的是什麼?他們有什麼的考慮和苦衷?一切問題都是我們社會撕裂然後形成不同圈子的主因。

一晚也許是片面的。但片面得到的真實也終究是真實的,沒有人能夠否定這點。寫下了這段文字,趁我記憶猶新。之後一天,人群在夜裡聚合,四方八面向理大推進。我在火光衝天的廟街近距離嗅到了催淚煙。只是戴了普通口罩的我,淚水、鼻水、口水不自覺地湧出,雙眼如像火燒,附近的人連忙幫我沖水洗眼,弄了大半小時,依然不適。

後來,從人群中退去,回到了家中。年輕人爭取的究竟是什麼,有什麼動力讓他們在煙火之中紛紛擾擾不言放棄?我們的父母官知道嗎,或者說,願意知道嗎?我站在花槽之上,示威者數以百計,防暴警察只有寥寥數十,一邊手握槍枝,一邊手持雨傘,壁壘分明、多寡懸殊卻又強弱分明。進攻,被擊退,然後又湧上,火光熊熊之間依然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,有形的、無形的,交疊在燈光泛黃的大街上,那是我見過最無力的對峙,彼此都沒有得到過什麼,而結果肯定也沒有帶來什麼。我腦海有上千個沒有答案的問題,而最可悲的是,我知道如何叩問,都沒有答案。淚水湧出之際,耳邊傳來呼叫,一大片空白侵蝕腦袋,我突然想起的,竟是男孩的那句:「肯傾自然就無代溝。」距離是問號,也是句號。

從言無不盡走到欲言又止,從盛夏走到寒冬。以上全是夢境,趁我記憶猶新。

原載於《藝文青》vol.3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