廟宇是奇怪的存在,明明建築風格與別不同,卻又隱在繁華之中,不仔細留意就會擦身而過。工作的地方在旺角舊豪華戲院旁邊,駕車回去,先要繞過大角咀。福全街多是五金店、唐樓、老人院,與數街之隔的彌敦道相比,是慢了十多年的步伐。發展慢,同時人也走得慢。路口左側有座洪聖廟,是我駕車一段頗長時間後才得到的印象。有次雨得下得密,行程又不趕,忽發奇想,停在燈口,沒打傘就徒步走去廟宇,打算探望這個陌生的熟客。廟宇不細,外庭還有一株參天大樹,枝幹錯開,樹下掛了不少善信的祈福木牌。我隨手拿起幾塊,都寫上身體健康一類。踏上兩級石階,走進廟裡,香火鼎盛。左側高高掛上很多祈福用的蓮花寶燈,供奉何仙姑、女媧、包公等神衹,中間就是海神洪聖爺。隋代開始以還,洪聖爺就有南海之神的稱號,爾後歷年加封,漁民商貿出海之前總會祈福求順,因而香火不絕。
抬頭一望,右邊正寫上「惠我生民」四字。「生民」連詞並不常見,舊時讀《孟子》、《荀子》曾經見過,生民就是人民之意。「惠」是動詞,解作惠贈,願諸神對人民多有給予、求福禳災。四字成詞,倒是喚醒了童年回憶。那年回鄉,長途車到了南安,抵達奎霞村。奎霞處處是一排排的古厝,紅磚建成,頗有南洋味道。翌日就被媽帶去焚香禮拜保生大帝。保生大帝即是醫神,是我年幼已知的典故。新建的廟牆繪形繪色塗上諸天神王,又紅又綠,形相各異,有的騎象、有的二手舉日月、二手舉弓矢、有的人面鳥嘴,形相之多變似乎努力地告訴善信人類世界沒能力作如此虛構,神明世界是活生生的存在。保生大帝頭頂珠簾,額頭寬大,黑髯過肩,不是觀音悲天憫人的慈貌,而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威武。媽會心虔志誠地跪下,口中唸唸有辭,一瓣心香,祈求一家出入平安。當地人如有身體不適,也常到保生大帝廟解求籤簽問卜,先是擲籤,然後找到籤詩,再去配藥。這些看似迷信的風俗,遠至台北的保安宮,正殿祭祀之主神也是保生大帝,至今尚有此風。
說了這麼長的歷史,說起了保生大帝,因為「惠我生民」四字,是保生大帝廟的橫匾,那時我模模糊糊看了,記在腦海但沒有深究大義。今天洪聖廟重見「惠我生民」,竟然帶有莫名的熟悉。雨下得細了,我回到廟前的大樹,突然興起求知的念頭,找來廟祝向他請教這是什麼樹?他愕然,只怕進廟的人問生死問神祇也不曾問及大樹的品種,搖搖頭說不知。
我帶點失望,太多的未知,神明如何兼顧,如何為我們的人生指引方向?我走出廟宇,上車,細雨間回看廟外長長的兩聯,左聯嵌入「民豐物阜」,右聯是「風調雨順」,不無感慨。今天出海捕魚、日出而作的耕作皆已式息微,風調雨順對很多人而言是理所當然的事,人類對自然的蠶食和征服越發猛烈,莫要欺山欺水之說,已是自欺欺人之語。而那所謂的「民豐物阜」,今日物產之多,物樂之豐,也已是尋常不過。那麼我們哀求的,在物慾之上,是否能有更多的可能?而海神也好、保生大帝也好,是否能因時制宜,回應大時代下的眾生所願?車開動了,轉角原來就是菩提街。
而那棵錯開的參天大樹,原來不是菩提,回家google一找,方知是細葉榕。簡單的未知,畢竟也可以摸索到底。而香港這角淨土,只道其中日月長。
原載於《藝文青》vol.3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