拼命找尋口罩的日子裡,香港人逐漸習慣了不尋常的日子。情人節過後,街上又熱鬧起來,熟悉了恐懼之後,恐懼似乎不怎樣令人擔憂了,掛在口邊的肺炎經過多番咀嚼,也開始失去新鮮感,說多了還給人杞人憂天的感覺。於是整個城市的人陸續回到日常,縱然街上店舖正悄悄地改弦更張。
而我在找尋口罩以外的時間,也回到了錄影補課的規律裡。停課了,補習學校決定一切的課堂轉為預先錄影,然後上載到系統供學生在家自學。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不同。一早起床後,不必找得體的褲子了,這段日子天天穿的都是運動褲,上衣和下身也不必講究是否匹配,因為錄影只截取上半身,舒適變了最大的考慮。離開家門,家對開窄窄的馬路是學車熱門地點,一輛輛車排隊學習泊位、倒車,從一月底的寂靜又回復日常,但我們的補習班不像學車只需兩人各自同意就可開始,依舊復課無期。這時媽常追出來,問我,拿了口罩未?我說車有,然後倒鏡裡看見自己嘴唇附近都是紅斑,口罩太局促了,易生敏感,但口罩又成了外出的必需品,因為可以遮蓋這些紅斑。
車開動,紅隧的車龍明顯地少了,一路無阻地到了銅鑼灣怡和街。商場進出開始了量度體溫的限制,只是保安都知道測溫不過是多此一舉的舉動,先不說潛伏期的長短,真的發燒了,已是為時已晚。行禮如儀之後,我走上扶手電梯,到了分校。同事正忙碌地收拾筆記,我和助教進了課室,開燈,脫下口罩,準備教材,然後開啟投影機。錄影鏡頭在課室後方的牆上,按下了計時器後,我開始了一節沒有聽眾的中文課。課室裡迴盪我激昂的叫喊,時時幻想台下是一雙雙若有所得的眼神,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,看著講台上的我揮灑自如。然後猛然抬頭,才發覺平日很快過的一個多小時怎麼漫長得像剛倒過來的沙漏,尚有太多頁數等待翻揭,還有太多時間等待流逝。平日半小時的教材,沒有了同學的互動,僅僅十多分鐘就見底了,只得停下來,再準備一段時間,再重新錄影。人在停停走走之間迷迷糊糊一切好像過於失真。
課後回到辦公室,進了電梯,擠進一個狹窄的空間,空氣隔著口罩顯得特別稀薄。電梯門打開,有人出去,卻無人願意伸手按掣關門。一股心知肚明悄然滋長抽長,眼神迴避,一副無事不關己的模樣,也有一些不爽互瞄,然後門自動關了,再然後各自回到封閉的工作空間。我進了辦公室,滿眼都是混亂狼藉的口罩,有泰國的、印尼的、日本的、美國醫用的 —— 向朋友搜羅了六千多個,打算派發給有需要的學生。搖晃滑鼠,在案頭敲打鍵盤,筆記還是要如期交稿,專欄、出版等工作如常,只是職業博覽的講座、中學的文憑試分享取消了,每日見的人都是寥寥可數,文字的輸出卻多得令人腦筋發麻。香港電台本來邀請我上去分享考試心得,數日後電台聯絡說要配合政府,不允許嘉賓錄音而延期,再後來乾脆變成電話訪問。足不出戶的時代,竟然因為疫情提前來到,這時「邊爐家族」新聞甫出,人心惶惶,一切錯謬荒亂。
疫情期間去健身房的次數更頻密了。平日上課去到深夜,常與教練失之交臂。現在下午在辦公室局促得難以喘氣的時候,就去佐敦的健身室活動四肢,同時清空腦袋。官涌街兩旁都是泊車位,但因為車房林立,幾乎佔了所有咪錶位置。每次駕車去健身,恍若是日運氣的預報,車一拐彎,如果見到空位,人忍不住驚呼一聲,那種喜悅難以言喻。泊好車走入零落的健身房,有些人汗水涔涔而下,口罩還是沒有脫下,呼吸喘氣之際,時脹時縮,像魚鰓開合時的節奏,是前所未見的一抹風景。健身室對開的西餐廳在疫情之前擴大了店面,取車的時候幾個侍應在外晃蕩,大家都在空氣中失落了話語。唯一好處是他們認不出我,臉容不再是赤裸裸,彼此的眼神探問變得更銳利,卻更沒有把握。
課餘的時間花在搜集口罩,送給親友、同事和學生。有晚確定有八十盒的貨源從泰國到港,凌晨時份在西環交收,對方說好一手交錢一手交貨。約定地址,一輛貨車駛來,雙方驗貨、點算、付鈔,是小時候電影裡交收毒品的場景。在一個口罩動輒也要六、七元的今日,我竟下意識地到處四望,擔心有伺機搶奪的人埋伏四周。荒謬的想法後來得到證實,不到一星期之後新聞報導有賊人打劫搶去廁紙,那麼小心保護更缺貨的口罩顯得理所當然。然後貨放上我車尾,絕塵而去,帶點終於完成艱難任務的滿足感。到後來接觸太多貨源而變成半個口罩專家,到後來派發防疫用品變成了每日新聞的好人好事,再後來派發口罩變成了被批評的對象,安排不周、數量不足、質素不高。不尋常的劇情每天尋常地上映。二零二零全球最發達城市之一的香港。
隔去了飛沫,還有更多的隔離營正醞釀更深層次更牽動情緒的生活日常。口罩畢竟是事發後的預防用品,隔得去病毒,但隔閡如何能夠消去?如何能夠重歸日常?不要忘了,即使一罩傍身,我們的生命依然脆弱不堪。
原載於《藝文青》vol.34